2010年12月，跟李老师在北京广西大厦合影留念

李连达老师，我最最亲爱的老师，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一生挚爱的中医药伟大事业！

尽管，在此之前李老师已经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周多，甚至需要借助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指征，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死亡离他还很遥远，李老师一定能够挺过来。因为在我心里，李老师一直是那么的坚强，那么的乐观，从来就没有他挺不过去的坎儿！

在经历了一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后，我准备写点什么。走在上班的路上，清冷的空气、凌乱的落叶，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着无尽的回忆。

我于2005年师从李连达老师攻读博士，毕业后一直留在李老师实验室工作，至今已经有13年了。李老师的一生，桃李遍天下。能够十多年一直沐浴在李老师的言传身教中，我应该是这些遍天下的学生弟子中最有福气的一位了！来到实验室（李老师曾在这里工作的地方），枣红色的书桌和书柜，灰白色的铁皮资料柜，屋顶金属框内的白色照明灯，黑色的水泥窗台，从窗外向内伸展探望的葡萄枝儿，隔壁实验动物房时不时传来的犬吠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可是那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穿着朴素的老人，再也不会坐在这里听我们汇报工作、给我们指导了！

李老师的一生是坚韧不拔、刚正不阿、乐观坚强、和蔼可亲、宽容慈爱的一生。

在坚持中医药事业上，李老师是坚韧不拔、刚正不阿的。记得2008年前后，中药不良反应日益增多，特别是中药注射剂出现一些严重不良反应事件后，国外刮起一股禁用中药风，国内也有人乘机全面反对中医、中药，中医药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怀着对中医药事业的满腔热爱，李老师挺身而出，向卫生部领导直言相谏“对待中药不良反应，应采取积极而谨慎的态度，加强研究工作，改善药品质量”。同时，李老师带领我们研究团队，紧锣密鼓地以鱼腥草注射液为代表，对中药注射液不良反应原因开展了示范性的系统研究。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研究团队进行了大量的动物实验（包括食蟹猴、比格犬、杂种犬、家兔、豚鼠、大鼠、小鼠等）。每当获得阶段性实验成果，李老师就组织我们研究团队，与鱼腥草注射液生产厂家齐心协力筹办会议，邀请国家药品审评中心领导、药监局安监司领导以及生产厂家所在省药监局领导，向他们积极汇报工作。有志者事竟成!李老师对祖国中医药的挚爱，坚决维护、挽救中药注射液的决心终于打动了上苍，我们的研究团队明确找到了鱼腥草注射液不良反应的主要原因！接下来的研究中，李老师带领我们再接再厉，无数次的实验，无数次的失败，终于我们发现，通过改进生产工艺，可以在不影响鱼腥草注射液有效性的前提下，使其不良反应发生率显著降低、安全性显著提高、恢复再生产指日可待！于是，我们每次向外汇报的结束语一般都是“静脉用鱼腥草注射液疗效确切，改进工艺后的鱼腥草注射液无明显不良反应，安全性显著提高，希望通过再评价恢复其临床使用”。这句话对于李老师这样一位学者来说，只是实事求是地总结研究结果、提出客观建议，然而有些人听了可能就会“有想法”、“不舒服”，但是李老师从来没有放弃过，始终坚持“讲真话、存真理”，尽管我们团队有时在外面办事会比一般人更多地遭遇一些冷遇和刁难。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李老师用他刚正不阿、坚持真理的大无畏精神时刻激励着我们，带领我们在捍卫中药注射液的道路上愈战愈勇，和中药注射液结下了不解情缘。

在生活中，李老师是乐观坚强的。李老师79岁时，不幸被诊断为胰腺癌，要手术进行胆囊、胆管、胰腺等多器官的部分或全部切除。医生明确交代，不敢保证李老师能从手术台上活下来。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送他进手术室的情景，屋外飘着大雪，所有人都心情沉重，都做好了见李老师最后一面的准备，而李老师的一句“我已万事俱备，只欠一刀，回头见”让大家都含着泪笑了。老天有眼，手术很顺利，这位老人坚强地挺过来了。术后一年，这位80岁的老人，又开始每天精神矍铄地出现在研究室，凡有人问他身体情况，他都淡然地笑着说：“我好着呢!”。李老师的坚强、乐观、豁达，有时竟然让我们也忘了这是一位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八旬老人。

两年后，当所有人几乎都忘记李老师曾经患过胰腺癌时，一纸“弥漫大B细胞性非霍奇金淋巴瘤”的诊断书无情而至，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这位已经82岁的老人头上。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再加上李老师超乎常人的乐观和坚强，大家这次对待李老师疾病的紧张程度反而没有上次高了。李老师也几乎是上午化疗，下午回家，明明是治疗癌症，却像是感冒打点滴一样轻松。就这样，李老师“轻松”地完成了8个疗程的化疗和23次的放疗，淋巴瘤暂时得到控制。在随后的一年里，李老师依然坚持工作，甚至外出开会也是常事。但是我们能明显感觉到李老师说话“中气不足”了，说话到中间时总要比以前多歇几口气。再后来，李老师开始出现腿部肿胀、疼痛，在暂时没有查明原因的时间里，李老师就拄着拐棍，依旧也要来研究室，依旧也要外出开会。只要有人劝他多休息，他就会爽朗地笑着说：“我是铁拐李，我不在乎!”。多么乐观、坚强的老人！

然而，这个“不好惹”的淋巴癌并没有因为李老师的坚强和不在乎真正退居幕后！随着李老师腿部肿胀、疼痛的加剧，每天晚上李老师都需要止痛药和安眠药帮助了。原因终于水落石出，淋巴癌复发！这次，这个淋巴癌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魔，面目狰狞，发展迅猛，确诊后不到三个月就转移到了颅内，两周内颅内瘤体体积就增大十倍！由于瘤体压迫了腿部运动中枢和吞咽中枢，在住院两个月后，李老师已经无法自己站立，就连进食和进水都变得非常困难，高大的身躯日趋消瘦和干枯。尽管李老师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我们去探望他时，他依然会慈祥地朝我们笑，精神稍好时还会自己看看自己的化验单。再往后，李老师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昏睡，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了。有一次我们几个学生去病房探望李老师，他在昏睡，许久之后，当他睁开眼睛看见我们时，他立刻给了我们一个特别特别慈祥的笑脸，可是几秒钟之后，他就又昏睡过去。这时候其实离死亡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可是他向我们传递的依然是微笑！直到昨天，李老师在重症监护室慢慢地停止呼吸，停止一切生命指征，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就像安详地睡过去了一样！ 在灾难面前，李老师表现出的乐观、坚强、安静、平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在对待学生上，李老师是和蔼可亲、宽容慈爱的。跟随李老师13年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李老师对任何一个学生发火、斥责。李老师永远面带微笑、和蔼可亲，我们在他面前会常常忘了自己是他的学生，少了那份拘谨和胆怯，更像是和自己的长辈在一起。记得2010年12月，我要在广西大厦做关于鱼腥草注射液安全性再评价的工作汇报，当时会议邀请了来自国家药监局、安全监管司、中医局的领导，以及国内两家最大的鱼腥草注射液生产厂家（四川雅安和湖南正清）所在的省药监局领导，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医药界高层领导，报告内容又承载着整个研究团队多年的研究心血，报告的好坏直接关乎“能否给鱼腥草注射液开一条路，允许其通过再评价研究恢复生产”，压力不言而喻。上台前，李老师只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句：“不要紧张!不卑不亢，声音洪亮！”李老师非但没有给我任何压力，反而用他的宽容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和一定成功的信念。汇报时，李老师就坐在前排，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每当与李老师短暂的目光交流，他都会传递来肯定和赞赏的信息！最后，大会汇报非常成功！这些年来，李老师始终用这种宽容、赞赏的独特方式，培养我们积极应对工作和生活压力的能力。每当有人感慨“李老师团队工作量大、工作做的好，而且居然是由女生完成”的时候，李老师都会说：“我们这里的女将们都比男生还能干”。此外，这么多年来，李老师从来不要求我们加班加点，即使在课题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仍然是“注意身体”。反而是李老师的这种慈爱，让我们更加坚定了要把工作做好的信念，常常是忙的时候，自主自愿地加班加点。甚至在李老师离世前两个月，我有一次去病房探望他时，知道我近来身体不太好的李老师，还用虚弱、断续的声音对我说“小张，多注意身体!”瞬间，强忍的泪水怎么都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我们最最亲爱的李老师，再多的美好回忆也载不尽我们对您的思念，再真切的语言也表达不了您对我们的恩情，您的坚韧不拔、刚正不阿、乐观坚强、和蔼可亲和宽容慈爱值得我们终身学习和效仿！请您放心，我们一定继续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用我们最大的能力为祖国中医药事业添砖加瓦！

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 张金艳